发布:2019-01-18 19:57 138 评论 纠错/删除
接到助手电话的时候，我刚刚发动引擎准备驶出车库。
“有一位不在booking上的客人现在在诊所，坚持要见你，她叫Jessica。“
我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熟客名单，对这个名字并无印象。
“Jenny，你知道规矩的，告诉她看诊需要预约，给她安排另外的时间。”我皱眉，我一向坚持守时守约，对迟到爽约和临时起意的客人从不纵容。
“可是康医生，她看起来，情绪不太稳定，你要不要过来看一看?”Jenny声音里有一点紧张。
“她上次是什么时候就诊的，临时跑来是有什么问题吗?”我的语气开始有一丝不耐。
“她说，是你给她做的抽脂，不是在我们诊所。。。。。”Jenny有点犹豫。
Jessica?难道是她?我的脑子里闪过一张面孔。
“我马上回来。”我一脚油门冲出了车库。
是了，我和Jessica的相识来自一次“飞刀”。
她是同门师兄的病人。那一天师兄因为航空管制而无法依约手术，一般的患者这种情况下，都会选择改期。而师兄打给我的时候，却分外焦急说这个病人是无论如何不能改期的，并一再拜托我一定要帮忙。碍于多年前毕业做论文的时候得到过师兄的帮助，我即使心存疑虑也不便拒绝，因此破例赴约。
是的，我更愿意用“病人”来形容她。
这是一名反复抽脂的年轻女性。在三年的时间里，前前后后做了7次抽脂手术。单是腹部，就做了三次。
用她自己的话说，她这三十年，每一天都在跟体重殊死搏斗。
行驶在路上的时候，我回忆起那次手术，那个“特别”的女孩。
坦白讲，我当时并不觉得她很胖，算是在正常范围之内的丰腴。配上她那种五官精致的脸，其实挺有韵味的。
我印象很深的是她上完麻醉后的表情，不似一般患者的紧张，她望向天花板的眼神里没有害怕，反而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，好像是——急切。
但是，那是一具怎样的身体呢。皮肤较为松弛，肚子和大腿上布满了白色的纹路，抽脂的小刀口十分明X，已经变成了凸起状。
我轻轻抚过那些细密的纹路，深吸一口气，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手术刀。
整个抽脂的过程很安静，许是经历的次数多了，她似乎很熟悉手术的每一个步骤，呈现一种司空见惯的耐受，甚至在打肿胀液的时候也没见她皱一皱眉头。
快要抽完的时候，我问了一句：“你的皮肤松弛较为厉害，抽完之后可能会有几个月的时间是要坚持穿塑身衣的，马上就夏天了，穿着塑身衣的滋味不会太舒服。如果有条件，我建议你做一下黄金射频，帮助皮肤收紧。”
她几乎是立刻回答了一个字：“做。”
果断到连价格都没有问。
在诊所的大厅见到Jessica的时候， 我几乎认不出她来。眼前的姑娘，用“膨胀”来形容丝毫不为过。虽然她显然是精心修饰过， 浓妆，打了很重的阴影来修容，身上的裙子也选了较不显胖的黑色，仍然无法掩饰从脸庞到身形的肿胀。
20斤，我脑中跳出这个数字。
“你好， 你找我是有什么问题吗?手术?还是射频?” 我开门见山，语气有些冷冽。对于那次手术，我是很有把握的，射频的果很理想，小刀口并不需要插引流管，留观记录也显示一切正常。
“不，康医生您误会了，手术没有问题，射频也很有，皮肤很快就变紧了，我找您是因为。。。。。。”她的忙不迭的解释，说到后半句的时候，声音却渐渐的低了下去。
“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?”我放缓了语气，把水杯推到她的面前。
“我，可不可以请你再帮我做一次抽脂?我不想再这样胖下去。” Jessica低着头，再次开口。
“你可以不用胖下去，抽脂能解决的问题是局部的线条雕塑，而全身性的肥胖，首先应该要做的，是确定原因。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， 距离上一次手术，仅仅只过去了两个月而已。” 我们行业里，有一类患者不能接诊——BDD患有体像障碍的求美者。对这个姑娘，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。
“我知道， 可是，我控制不住。“Jessica难过的快要掉下泪来。
“从小，我就是那种大家口中的漂亮女孩子。大合唱集体舞永远在第一排中间的那种，我还拍过电影，如果不是因为妈妈坚决反对的话， 我可能会去念戏剧。”Jessica翻出手机里的一张翻拍照片给我看， 照片里的小女孩扎着可爱的两把头，穿着古装戏服，站在摄像机前甜甜的笑，颇有几分小童星的风采。
“但是我十五岁的时候突然发胖了，重了十几斤，你知道那时候中学的校服吗?就是那种颜色和版型都很丑的运动服，化纤面料那种，每天都要穿的，清瘦的女孩子穿起来还能看，胖子穿起来，简直惨不忍睹。胖了之后，我的整个世界都变了，我的领舞和领唱都给了别人， 我过生日再也收不到满课桌的礼物，和男生吵架，他们竟然叫我肥婆!”她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抚过手机上的照片，眼睛里的神采一点一点黯淡下去。
“我偷偷的把午餐倒掉，晚餐在妈妈的监督下不能少吃，我就吃完以后去洗手间抠喉咙，每次翻江倒海的吐完那些未消化的食物，我就觉得人生有希望了，我又能瘦回去，变成好看的样子了。”
“你这样做， 身体没有出问题吗?”我问。
“我坚持了一段时间，但是并没有明X的变瘦，反而因为太饿了，疯狂的想要吃东西。后来我就控制不住了，暴饮暴食，所以整个高中和大学， 我都是一个孤僻的胖子， 我都没有在大学里谈过恋爱。”她又翻出一张照片给看，那是一张几个女孩的合照，她站在角落里，身形壮硕，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，看向镜头的眼神有些躲闪。
“后来， 我知道了抽脂手术，我真的很开心， 觉得能一下子解决所有的问题了。我马上接受了好几个部位的抽脂，手术果很好， 我觉得我终于回到好看的样子了。我开心的去见老同学， 参加各种聚会， 想要让大家看到我的变化。但是原来我和大家一直也都不熟，没有人在意我的改变，我还是没有朋友，我还是不开心。一不开心我就想吃东西，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不空虚。康医生你明白吗，那种被填满和舒缓的感觉。”她期待的望着我。
我当然明白，那种感觉。
外婆告诉我，水仙鳞茎浆汁有毒，含拉可丁，可做外科镇痛剂。小时候我皮肤不好， 又爱吃海鲜，常长一些不知名的疹块，全身痒痛难忍的时候，外婆会碾碎水仙的花骨朵，用纱布和那汁液做成药捻子，这汁液有神奇的香味和极好的止血功，我总是在肿痛到来时，用汁液涂抹患处，伤口很快愈合。久而久之， 我变得很期待肿痛，期待脓肿溃破，然后狠狠的涂抹药汁，这涂抹和的过程仿佛具有一种莫名的快感，我乐此不疲，像一个瘾君子。
“然后你就不停的抽脂，再不停的暴食，再抽脂。周而复始?”我拉回飘散的有些遥远的思绪，问眼前的女孩。
“是的， 我控制不住。放纵一段时间之后， 我就会很讨厌自己，迫切的想要逃避这个臃肿的自己，抽脂是较立竿见影的!”
“所以，当你想要抽脂的时候就一天也等不了，哪怕医生航班延误回不来， 你也一定坚持要按时手术?”
“是的，我不能等。对我来说， 这是一种救赎。”女孩的眼睛里蒙上了些许狂乱的色彩，开始在手袋里翻找。“康医生，我可以叫一个外卖到您这里吗?”翻找一番之后，她突然抬头对我说。
“你需要什么， 我可以让我的助理安排。”
‘“我要2个KFC全家桶。“
我错愕，继而回过神来。
“Jessica，如果你饿的话，我这里有三明治，两个全家桶，太超过了。“我唤来Jenny用水吧里的食材做了一份三明治。
“听我说Jessica，“我有意忽略她风卷残云般吃完三明治后那意犹未尽的神情。“我不会帮你做这个手术，我希望你也不要再找其他医生帮你抽脂。整形是为了美，但是健康才是一切美的基础，你继续下去，摧毁的将是你自己的健康。”
“可是康医生，我恨这样的自己， 我受不了啊。” Jessica的语气几乎是哀求的。
“Jessica,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觉得不满意的部分， 你有， 我也有。我们首先要做的，是和真正的自己和解，接受自己的不。整形手术是很立竿见影，但整形不是用比较多的，也绝不是你饮鸩止渴的毒酒。“
“那，我该怎么办。”
“我想，你首先需要做的，是见心理医生。”
送走Jessica之后， 我有一刻的失神。
仔细的想一想，纵容自己，然后借助外力弥补，再纵容，再弥补。这样的事， 我们很多人都在做。
我们熬较深的夜，用较贵的精华。喝较烈的酒， 吃名目繁多的保健品。肆意摧残自己的皮囊，托词为心灵的需要。在恰到好处时一再拖延，然后在为时已晚时亡羊补牢……
我们什么都明白，但是我们无法自制。
我想，这不会是我较後一次拒绝客人，
我是一个整形医生，
但是我希望，你们首先面对自己，然后再决定改变。
